夏夏夏夏凝

Chapter.23 谢谢你，博雅

太阳初升之时，城中的民众赶着自己的牛车，背着行囊包裹，沉默地集合在城墙边。

他们已经有数年未曾踏出过这道城墙，在这王城之中安居乐业，这道城墙仿佛一层结界，将他们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他们不知道走出这道墙会遇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迁徙的途中便死去，他们只知道自己或许是神明唯一留下的火种，他们要做的便是将神明倾尽全力保留的这一丝火种传承下去。

晴明和八百站在最前方，他们回过头，最后望向这座承载着太多故事的城池，每个人都在心中为一段生活、一段故事告别。

离别之刻终将来临。

天亮了，晴明也最后望了一眼宫殿的穹顶，挥一挥手示意开拔。

所有人都如同博雅曾计划的那样各司其职，青壮年一部分驱赶牛车、帮老人孩子提行李，另一部分人与卫队分散编队，成为轮组护卫，另外每一组护卫都配备了两名阴阳师以抵御可能会在途中遇见的怪物。

队伍由八百和晴明带领，两人率先踏出了那座保护城池数年的城门。

一出城门，晴明便有些紧张起来。因为他看见远处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这让他瞬间全身都警戒起来。

城中所有的人都在他的身后，那么城门外的这个人会是谁？

晴明立刻下令让身后的队伍停止前进，他和八百先走近看看情况。

只是随着距离的拉进，晴明心中的疑惑却更深了，因为那身影他实在太熟悉了，他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就是他心头最为牵挂的人。

唯一略显诡异的是，这人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这一刻晴明脑海中闪过许多阴谋，他甚至怀疑是伪神已经突破封印跑了出来，在他面前演了这么一出。

但是很快，晴明便辨认出这就是博雅本人，因为博雅身上带着一丝属于晴明的灵思，晴明绝不会认错。可是上一次他们无论如何也无法主动启动未来的那把扇子，博雅是如何做到在一夜之间又从未来回到现在的？

晴明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八百那些语焉不详的话，他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八百：“是你搞的鬼？”

八百摊开手，表示自己的无辜：“准确说是你自己干的，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他在等你，你快过去。”

说着，八百还推了晴明一把，晴明便又往前走了一步。

实际上晴明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深深思念着博雅，但当这个人真的又回到他身边时，他却又升出一股罕见的胆怯来，尤其是在前一天两人刚吵过架之后。面对越来越近的博雅，晴明觉得自己越发僵硬了起来。

最后还是博雅走过来，同他打了招呼。

博雅挠着后脑勺，显得有些腼腆：“晴明，我认真思考过了。我想要留在这里，想和你在一起。”

然后，晴明看见他露出一个羞涩又不好意思的微笑，继续说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晴明望着博雅浓重的黑眼圈，料想他昨天一定是一夜未眠，不由得有些心疼。面对着这样真情流露的博雅，他不能拒绝，而且他也无法再次承受亲手推开博雅的痛苦。

“好。”晴明轻轻点头。

“走吧，晴明。”博雅说道，“我去通知他们过来。”

晴明站在原地，目送博雅越过八百，去通知后边停驻的队伍。

八百这才走上来，笑眯眯地问道：“和好了？”

晴明顿了顿，说道：“算是吧。”

虽然说要和晴明一起走，不过博雅在通知完后面的队伍继续前进后并没有跟上来，而是留在了队伍之中。晴明也没有在意，而是和八百边走边聊了起来：“他会回来，这件事情我不相信和你没关系。你做了什么？”

八百仍旧是那副微笑的表情，说道：“我说了，这事是你自己做的，与我无关。”

“别绕圈子了。”晴明道，“我只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八百这才回答道：“好吧。从你们回来以后，一直在忙着封印伪神和迁徙，所以我也就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其实是我发现了启动那把扇子的方法，未来的那把扇子无法主动开启，但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持扇人穿越时空。”

晴明挑了挑眉毛，示意她继续。

八百说道：“想要利用那把扇子进行穿越，必须要有人提及了持扇人。打个比方，博雅的第一次穿越，是因为那天晚上你与我的谈话中提到了即将到来的‘转机之人’，这里虽然没有具体提到博雅，但‘转机之人’代指的是他本身，因此触发了扇子的启动契机。你与博雅的第二次穿越，则是我在反复推演首次穿越当天发生的事情时，偶然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当天我找了位阴阳师聊了聊你与博雅，当晚你们便回来了。”

“但是，这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条件。”八百竖起一根手指，继续道：“并不是所有人提及到另一个时空中的人就可以完成穿越的，一定要具有深厚羁绊和渊源的人呼唤，才可以达成触发条件。”

“说不通。”晴明发现了疑点：“博雅第一次穿越的时候，我们这里没有与他有深厚羁绊的人。”

八百解释道：“那个人就是你，晴明。那个时候我说过，他在向你靠近，你们两人的命途实际上早已缠绕在了一起。”

晴明突然明白了八百昨晚来找他的意图：“昨晚你是故意来找我的，就算你没有主动挑起与博雅相关的话题，但你知道我一定会跟你提起他。”

“我只是创造了一个机会。”八百说道，“一个你和他共同的机会。”

晴明声音微微上扬：“所以说，还是你捣的鬼，八百。”

八百摇了摇头，说道：“不。实际上选择权仍旧在你和博雅的手上。如果你对他毫无情谊，便不会提及他。如果他不想回到你身边，他就不会去触碰被启动了的扇子，是你们选择了彼此。这一次，他完完全全为你而来，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句话，晴明勾了勾唇角，没再反驳八百的话，看起来似乎很愉快。虽然前一晚他也因着博雅的原因几乎整夜未眠，但此刻他显得有些神采奕奕。

“不过我觉得他的状态似乎有些改变。”八百向后看去，冗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但目之所及并没有博雅的身影。她回过头与晴明说道：“他好像有些不知道怎么与你相处。”

晴明没有回头去看，脚下走得很安稳：“其实我也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就先这样吧。八百，你该看路了。”

他们已经深入密林之中，周围的树木看起来一模一样，这时便需要由八百通过占卜之术来引导前进的方向了。两人没再说话，而是专心致志地引路起来。

这一天，直到夜幕降临，大家在密林中搭起篝火，建起临时帐篷准备休息时，博雅才回到晴明的身边来。

晴明正一个人坐在篝火边，干燥的木柴丢进去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温暖的火苗在晴明的眼中跳动。他抬起头，准确地捕捉到了博雅的身影。

博雅走过来，在晴明身边坐下。周围除了守夜的人，大家都已经睡下了，博雅的声音很轻，和晴明说道：“今天白天碰到了一些残留的黑影怪物，不过攻击力不是很强，阴阳师们很轻松就能解决。晚上我安排了几个小组在营地附近轮流守夜休息，一旦有危险他们就会示警，我想应该比较安全。”

晴明没想到博雅过来就为了和他汇报工作，怔了一下之后说道：“你安排的很好。”

两个人默默无语，博雅捡起一根树枝挑了挑火堆。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生疏的时刻，通常的他们即便不说话，也会令彼此感到舒适。而即便是两人刚刚从陌生人变为朋友之时，两人之间也从未有过如此令人尴尬的沉默。

晴明望着跃动的火苗，问道：“你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博雅露出一个有些苦恼的笑容，似乎有些犹豫。晴明以为他想说些什么难以启齿的肺腑之言时，博雅终于开口说道：“其实，我没有睡觉的地方。”

“嗯？”晴明眨了眨眼睛，理解了博雅的意思。

因为博雅前一天晚上离开，晴明也以为他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没有人给他准备制作简易帐篷的材料，导致现在博雅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我可以睡你这里吗？”博雅问道，“如果你介意的话，我们可以轮流守夜。”

“不用。”晴明说道，“我永远不会介意同你相处。”

博雅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晴明将最后一点干柴扔进火焰里，然后钻进了搭建好的小帐篷中，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出来：“博雅，进来。”

简易的帐篷很小，两个人并排躺下也只是刚刚好，博雅规规矩矩地躺着，双手交叠在小腹上，显得有些拘谨。

昏暗中，晴明叹了一口气，喊道：“博雅。”

博雅应了一声，身体却没动，问道：“晴明，我想问你个问题。那把扇子……”

“你是想问为什么昨晚上那把扇子会触发，是吗？”晴明问。

“嗯。”博雅说，“昨晚神乐叫我不要抱太大希望，却还是陪我等到了午夜。我差点以为那把扇子再也不会亮起，我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最后那把扇子竟然亮了起来。”

前一天夜里，神乐一边数落博雅，一边陪着他守在扇子旁直到大半夜。就连博雅自己都有些胆怯不敢面对现实了，神乐却依旧紧紧盯着那把扇子，最后那把扇子亮起时，神乐使劲儿拍醒了还有些不敢置信的博雅。兄妹两人在扇子前拥抱告别，各自奔赴属于自己的未来。

讨论起问题来，两人好像终于打破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交流逐渐顺畅起来。

晴明将上午八百说过的那些话向博雅复述了一遍，看着身边小心翼翼的博雅，略带了些歉疚：“其实我看见你跑开的背影我就有些后悔了，理智上我坚持自己做得没错，但你的表情和我内心的难过在告诉我，我错了。”

“不要苛责自己，晴明。”博雅说道：“你做了一个理性上完全正确的选择，作为统治者，我欣赏你的理智。”

晴明默然。

果然博雅继续说道：“但是晴明，并非所有事情都能用理性来衡量正确与否。”

晴明干燥的手伸过来，握住博雅的手，自己也靠近了一些，同博雅挨在一起。他凑到博雅耳边，小声说道：“抱歉，博雅。我昨天不该那么对你，是我错了。”

“不，没有。”博雅声音也很轻，坦白道：“其实我回去以后，也被神乐臭骂一顿。”

想到神乐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博雅不由得笑起来：“不过她也骂醒了我，晴明，你不用对我道歉，应该道歉的是我。”

“嗯？”晴明笑道：“你说得好像受委屈的是我。”

博雅稍微变了一下姿势，将手垫在后脑勺下，显得放松了一些，继续说道：“神乐说得对，我只是从我的角度在看待问题，却从没有设身处地地为你考虑过什么。是我让你不安，所以你才会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是我的……累赘。”

“抱歉，晴明。”博雅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是我明白得太晚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并不想和你只相交数月，是往后余生都想要有你。在这里也许我不能去攀高山潜九渊，但我可以和你一起创造新的未来和一个属于我们的时代。这对我来说不是遗憾，而是惊喜。”

或许是因为这番话太过震撼，晴明很久都没有说话。

久到博雅以为晴明已经睡着了，自己抛媚眼给瞎子看了的时候，晴明才出声了。

他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博雅，我感觉你长大了。”

简易帐篷里有些昏暗，但这小小空间里的气氛却从尴尬到感伤到暧昧到愉悦几度转变。博雅知道这是晴明在调笑自己，但两人重逢后的那种无处不在的距离感和生疏感却乍然消失，让两人的相处又自洽了起来。

两人的相处又一次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或许，比从前还要多出一些什么别的感情。

“我厉害着呢，你以后就知道了。”博雅嘟囔着，终于侧过身像以前每晚做的那样，搂住晴明把头埋进他的颈侧蹭了蹭，说道：“这段时间还有得累，睡了睡了。”

说完，博雅就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睡着了似的。

晴明在昏暗中悄声道：“谢谢你，博雅。”

“睡着了”的博雅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微笑。